春日裏，萬物生長，草長鶯飛，坤儀殿一片喜色。

皇帝下了早朝便趕過來，問守在門外的墨棋，“太醫怎麽說？”

這幾日皇後娘娘身子不適，剛開始只是有些疲乏，只以為是換季之故，不曾召太醫問診，誰知今早直接暈了過去，嚇壞了坤儀殿一眾人等，墨棋幾個一面派人喊太醫，一面派人去稟告皇上，如今太醫剛至問診，倒是沒來得及向皇上報喜。

墨棋行禮喜道，“恭喜聖上，賀喜聖上，皇後娘娘有喜了。”

皇帝步子一頓，既而加快步伐往皓月住的後殿而去，召來太醫細細詢問，得知皓月身體並無大礙，懷孕早期頭暈或暈倒都屬正常狀況，這才放下心來。

皓月還未醒，皇帝讓人撤出去自己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，這才露出幾分激動來，他已經二十有六，膝下唯有一女，雖面上不說，但心裏也是著急的。

坐在至尊之位上，誰能舍得將這個位置傳給侄子？這個侄子還是同父異母哥哥的兒子？自是傳給自己兒子才算圓滿。

可大臣們不會這麽想，在他們看來，只要是先皇的血脈，都是一樣的，更有齊王勢力虎視眈眈，皇帝不堪其擾，又不能趕盡殺絕，煩得很。

想到這裏皇帝看向皓月的肚子，伸出手輕輕撫摸，又很快收回手像是怕傷到肚子裏的孩子。

如今便都好了，皇後有孕，若是嫡子，便能定朝堂上的浮躁之氣，即便是嫡女，也能安一安保皇派的心，他們能有嫡女就自然會有嫡子，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。

皓月醒來就見皇帝坐在床邊目光炯炯，她笑道，“夫君怎麽來了，我沒事，估計就是累著了。”

說著就要起身，皇帝卻很緊張地扶住她，還往她身後墊了幾個軟枕，安頓她坐好，皓月疑惑，“這是怎麽了。”

皇帝的喜意再也掩蓋不住，“月兒，我們要有孩子了。”

“啊？”皓月驚異，她是真的驚奇，後宮眾妃嬪伺候時日也不短，只賢妃得了一個女兒，皓月從黎曉曉那裏聽到後世的醫學科普後，已經默認皇帝是弱精癥，誰能想到自己竟然懷孕了。

“這可是高興傻了。”皇帝只以為她盼孩子盼得不容易這才呆楞，坐在一旁摟住她的肩膀道，“月兒，我很高興。”

皓月回神，她靠在皇帝身上放松下來，“夫君，我也很高興。”

女子在古代生存不易，出身、嫁娶、子嗣是女子立身的三大要素，皓月雖然不滿，但也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，這些東西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改，她繞不開這些只能融入後謀求改變。

若是直接把心中所思所想喊出來大概會被當作異端處理掉，乃下下之策。

可若是能利用自身優勢掌握權柄，再徐徐圖之，總能喚醒更多女性，此乃上策。

猜測皇帝弱精癥後皓月對自己的未來有清晰的定位和謀劃，哪怕沒有孩子她也要盡力謀求權位，可如今有了，她倒也是真心高興。

黎曉曉稱她為古代女權先鋒，又給她科普了很多後世女權運動，其中就有介紹不婚不育主義。

皓月雖然對後世心向往之，但她對於婚事子嗣還是在意的，皓月看得很開，她只想提高女性地位，可這並不代表她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兒。

皇帝最近朝政繁忙，兩人難得有此溫情時光，依偎在一起共同期待一個小生命的孕育誕生。

皓月突然想起黎曉曉念過的一首詩來，

“你儂我儂，忒煞情多，情多處，熱如火。把一塊泥，撚一個你，塑一個我。將咱兩個，一齊打破，用水調和。再撚一個你，再塑一個我。我泥中有你，你泥中有我……”

她的語速很慢很柔，皇帝摟著她只覺溫暖，“我泥中有你，你泥中有我，你我夫妻一體，便如這泥中你我一般，月兒這詩做得極好。”

皓月笑道，“可不是我做的，是我幼時偶爾聽人吟誦的，倒是符合此時心境。”

雖然並非他們所在時空詞人所著，但皓月自有風骨，絕不會盜人詩詞，便假借幼時聽聞之故。

皇帝感嘆，“民間自有高人，倒是將夫妻情意，子女緣由道個清楚。”

皇後有孕，朝堂後宮皆是一震，朝堂中保皇派直道祖宗保佑，恨不能皇後娘娘立刻生個嫡子出來，使社稷有後。

後宮裏淑妃卻是妒得幾乎掰斷了手中的玉器，還是身邊的大宮女連連安撫才算好些，她少見地萎靡，“本宮伺候皇上也有十年了，就是不見有孕，你再傳話家裏，務必多尋些婦科大夫和民間方子，都說本宮身體沒有問題，可怎麽就是懷不上！”

又道，“對了，務必請嫂子替我多求幾家神廟，多捐些香火錢。”

大宮女一一應了，被淑妃派遣出宮往定國公府韓家而去。

賢妃看著倒是平常，她的大宮女與她耳語道，“皇後娘娘有孕，估計也顧不上咱們大公主了，大公主可是您的命根子，奴婢生怕那位搶了去。”

皓月進宮後對大公主很好，經常宣賢妃帶著大公主去坤儀殿，大公主很喜歡這位嫡母。

賢妃搖頭，“可不敢這麽說，”又道，“你去把大公主抱來，她午睡該醒了。”

大宮女應了一聲，很快把大公主抱給賢妃，賢妃逗起了女兒，不再閑話。

趙婕妤感嘆了一句，“皇後娘娘命真好，出身高貴，一入宮便入主中宮，不到一年又有了身孕，真是讓人羨慕。”

大宮女勸她，“主子能入宮陪伴聖上，命也是極好的。”

趙婕妤點頭，“你說的對。”和她一起的姐妹淪為權貴玩物被轉贈幾手都是有的，好歹她伺候了皇上，皇上雖然並不寵她，卻給她提供了安穩的生活。

這樣想著，趙婕妤吩咐道，“把繡架擡過來，趁著今日光線好，獻給聖上的香囊多繡幾針。”

沈美人幾乎哭成了淚人，“我想著若能有個我和聖上的孩子也算為聖上解憂，為了這個苦藥汁子不知道灌了多少，就是懷不上。”

大宮女勸她，“主子放寬心，聖上寵您，孩子總會有的。”

沈美人只是哭，大宮女無奈，“如今皇後娘娘懷有身孕，是天大的喜事，您可莫要被人抓住把柄。”這才算是止住了她的哭聲。

皓月正坐在塌上讀書，黎曉曉看完各宮反應，回來發出一點輕微的聲響，是他們約定好的信號，皓月聽到便收起書說要睡一會兒，讓墨棋他們守在外間便好。

黎曉曉輕聲道，“其他的倒沒什麽，只是你對大公主一片慈母心腸怕是被賢妃一派曲解了，他們覺得你要搶孩子。”

皓月搖頭，“也不算曲解。”

黎曉曉忙道，“我剛才檢查過了，就連屋頂床底都沒放過，月月你就和我說說你到底是怎麽想的。”

皓月聲音壓得很低，更像是囈語一般，“先前大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子嗣，自然需要從大公主入手，皇上和兄弟並不和睦，不願立侄子為太子，便有籌謀的可能，立大公主為皇太女聽起來艱難，但以我對皇上的了解，並非沒有可能，徐徐圖之也就罷了。”

“可是如今我懷孕了，我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繼承皇位，而且就算我為旁人籌謀，旁人也是斷不會信的，皇上希望得個兒子，我倒希望是個女兒，我必會為我的女兒謀得皇太女之位，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。”

黎曉曉沒想到她是這麽規劃的，更沒想到她原先打算推大公主登上皇位，想起賢妃一派的擔憂不由失笑，皓月的思想太過超前，那些人只怕怎麽也想不到皓月是這個打算。

可如果大公主是大皇子，她們一定很快就能猜到皓月的想法，縱然無法完全猜中，也去不遠矣，關於男女的成見像是天塹一樣橫在人的心間，讓人失了基本的判斷力。

黎曉曉問道，“若真是個男孩呢？”

皓月摸摸肚子，“男孩也好，若為嫡子，聖上必會為他鋪好路，我也省了很多謀劃，只是若為男孩，我就怕他並不能和女子共情。”

黎曉曉安慰她，“有你教導，不會如此的。”

皓月搖頭，“男子是男權社會的既得利者，現有的規則都是為他們服務的，若想改變規則就會觸動他們的利益，女子不再順從於後院，他們不僅會失去家庭中的地位，還會在社會上增加很多競爭者，不是每個人都是母親所游歷後世所見的太.祖，願意讓出利益追求人人平等。”

“那位太.祖必然也料到了他歸天之後的亂象，社會的既得利者大多都是牢牢握住手中的權利錢財為自己服務的，誰會像他一樣堅定地和平民百姓站在一起呢？開國皇帝打下天下都是要論功行賞的，朝代換了權貴換了，可百姓的待遇不會大變，興，百姓苦，亡，百姓苦，誰都知道百姓不易，可權貴並不會因其不易就放棄自己的利益，只會在揭竿而起時以其為借口討伐前朝，暫時的好轉是有的，可本質的剝削並不曾改變，想來那位太.祖雖有心撥亂反正，卻限於肉.體凡胎，壽命長短，終究不得。”

“在他走後，您所講述的種種亂象，在女兒看來都是論功行賞，他們在瓜分這位太.祖為人民創造的利益，又愚弄人民歌頌自己的功績，對國對民撒下彌天大謊，他們說人民因他們過上好日子，人民生活也確實好轉，便信了，可若那位太.祖還在，人民生活該更好些才是，地位該更高些才是，精神該更愉悅些才是，您說太.祖在時人民鬥志昂揚，他走後卻萎靡抑郁，在女兒看來那是人民的精神已經發現了這個謊言並做出了反應，他們知道，那個向著他們的人已經不在了。”

黎曉曉震驚得看向皓月，還可以這樣解釋嗎？不過這樣解釋好像又沒什麽問題，她喃喃道，“原來是這樣。”

皓月點頭，“都是女兒的一些猜測罷了。”

又道，“女性解放更是如此，若是女兒做了很多工作，後來者卻不認同，那他們只會變本加厲地欺壓束縛女性，因為他們怕再出現這樣的人。”

“當然，哪怕女兒自己也是俗人，有自己的孩子並不願把皇位拱手他人，作為皇後也並未把我的權財分給百姓。”

“若是這個孩子做不到，我便教導孫女，將皇位傳給孫女，只是這樣一來，我需得活得久些才行。”

又問黎曉曉，“不過女兒真心欽佩那位太.祖，縱是神明，想來也不過如此了，他應永遠是人民心中最偉大的英雄，母親，是嗎？”

黎曉曉不知為何竟有些熱淚盈眶，是嗎？不是的，他們害怕他，畏懼他，所以詆毀他，汙蔑他，而他愛重的人民被愚弄者不知凡幾。

屠龍者終成惡龍，可堅守本心的少年又是否得到了他應有的評價和尊重呢？他摯愛的人民又會不會被惡龍蠱惑轉而唾罵他的屠龍刀太過鋒利呢？

黎曉曉落下一滴淚來，誰知道呢？但想來他是無悔的，畢竟他就是那樣一位對人民飽含熱情和耐心的導師啊。

一顆珠子落在錦被之上，微微陷進去又很快彈起來，皓月撿起，只見晶瑩透亮，微繞紅光。

她想，她知道母親的答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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